在中国本土,按照农历来算,今天是腊月26。当人们还在回味着腊八蒜就饺子的余香,不知不觉就要到年跟前了。
北方的农村老家,五间大瓦房坐北向南,东西侧的围墙和邻居家的正房恰好形成一个正方形的大院子。朝西留出来一个大门,每天夜幕降临,便敞开两扇铁门,迎接辛勤劳作的家人。现在,家人都停下了劳作,开始清扫院落房屋,那个大门整个白天也就都在大敞着,仿佛它也知道快过年了,远方的游子也该回来了。
年关将至,我和老婆都已开始了年假。今年如往常一样打算回家看一眼,然后回到市区过春节,老婆有些不太适应农村的生活,所以一直以来也没有在老家待过几天,总是匆匆来,便匆匆走,像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。
我平时没有戴口罩的习惯,被老婆逼着才勉强戴上。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比平日里少了许多,唏丝丝下着雪,前面的挡风玻璃没等雪站稳,就已经将雪化掉。2个小时的路程,走了大半天。
推开大门,进到屋里,桌子上早已错落有致的叠放着盘子,盘子上那白胖胖的饺子呼呼的冒着热气,仿佛也会呼吸,圆滚滚得胀满肚子。酒足饭饱后,开始帮家人洗刷碗筷,满手端着空盘子,用脚扭开厨房的门,刚一进屋,一股寒气逼来,刚才吃饭的热乎劲,瞬间像是关进了冰箱。打开水龙头,冰凉的水顺着手流进碗里,强耐着洗完。
不一会,老婆过来,说上不出来厕所,起初我以为是她身体原因,便没当回事,只让她多喝点水,消化会好些。她开始不满我的建议,是因为厕所露天而且也不太干净。家里没有暖气,腊月的天,呼出的气就像是那饺子冒出的气一样。她不想在农村待着,想尽快回到市区里。
好像是有那么点住不太习惯,常年在外面,马桶、暖气、天然气,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现在回到小时候的日子,自来水是冰凉的,屋里仅有煤炉取暖,在炕沿边上坐久了,脚会冻得像是玻璃,用力踩地面,就要摔碎一样。尤其是厕所,似乎都不愿意挨近。
大街小巷开始谈论疫情,我们两个也在筹备着回市区,跟家里人提出离开的理由是预防疫情。家里人没有多说,便将米面蔬菜装袋,放在后备箱里。父亲拿出仅存的工地用的防尘口罩,直接从车窗扔了进来,嘱咐我们,家里不用戴口罩,在外面人多,要多带些备用。下午我们开始了回程。
结婚以来的这两年,我也跟着减少了回农村老家的机会,忙碌起来,忘记了母亲是不是给麦苗灌水,忘记了父亲在建筑工地上用瓦刀将一块块砖盖起一个又一个房子。回到家简单询问一下,父母身体是否健康,嘱咐他们照顾好身体。一年到头快到春节了,匆匆赶回老家,象征性地待上两天,便又赶回去。这次的疫情仿佛又是给了我们一个离开的理由,当天便开始折返。
雪已经停下,路面湿漉漉的雪水,混着村庄的尘土,印着来往穿梭的车辙。天空开始放晴,太阳探出云朵,照耀的路面上光泽粼粼。下了高速便看到一座桥,桥下面的水早已干涸,枯萎的芦苇草随着季风飘摇,像是喝饱了水,迎风招展。
桥面上是双向车道,已经没有多少车辆走过,桥的旁边是常年摆摊卖水果萝卜的农商,穿着绿色军大衣,戴着棉帽,摆手招揽顾客。考虑到疫情是否会影响到生活用品的供应,便停下车,同老农寒暄,老农指着背后的蔬菜大棚,告诉我们这是他自己种植的萝卜,常年靠路边招揽顾客,消化一年内种植的萝卜。老农讲每年的春节前是销售旺季,很多过路车停下采购一批萝卜,要么送亲友,要么给家人炖一些萝卜大骨汤。老农娴熟的将萝卜打包好,将一箱萝卜放在了后备箱。我关上后备箱,向驾驶门走去的时候,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,顺着这个目光索去,有一只黄色的小狗在栅栏旁,脖子支棱着小脑袋,呈半卧姿势趴在路面上。我问老农,是不是他养的小狗,为什么在马路上待着。老农告诉我们,这个狗,不是他养的。从昨天下午,就看到它在那里卧着,一直到现在还在那里。
老婆还在副驾驶等着,催促我赶紧走。打开车门正要上车,无意间扭头又向它多瞅了一眼,我便重新关上车门,在后备箱将萝卜倒出来,拿出箱子朝着围栏走去。这是一只小土狗,全身毛色浅黄,从尾巴经过后背再到鼻尖,有一条黑带将它的后背分成两端。前爪黄白参半,黑色的指甲长得开始弯钩,嘴部整个是黑色,稍稍向左侧倾斜,两只耳朵半垂着,滴溜溜黑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每一个动作。我蹲下来,用手试探性的抚摸它的后背,除了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外,再没有其他的动作,我便大胆地从后背两端将它抱起,放在了箱子中,抱回到车里。
老婆在副驾驶扭头,向后座椅看了它一眼,蜷缩的躯体,一双黑色眼睛向上翻着注视着我们,老婆的眼泪便扑簌簌掉下来。老婆开始埋怨我没有跟她商量就将狗带上来,她问我打算把它带走吗。我说,“如果你不愿意带走,我就把它再放回到原来的地方”。她破涕为笑,笑话我让她来决定小狗的生死。
就这样,我们一路猜测着小狗昨天的遭遇,它是一只流浪狗还是有人喂养自己跑出来的,想象它独自在马路中间的绝望。很快我们便到了小区,将货物卸下,把小狗带回了家中。
老婆将门口用的脚垫拿来,在上面铺上岳父夏天做工时穿的工作服——一个破旧的迷彩服,给小狗临时做了一个小窝。我在厨房里拿来家里剩下的早餐油条,取出几根火腿肠放在它跟前,它只是看了这些食物一眼,便继续用它滴溜溜的黑眼睛看着我和老婆的一举一动。我按照老婆的吩咐拿来家里染发用的黑色小碗洗刷干净,盛了一碗水,老婆接过来,“怎么这水这么凉,它在外面冻了一晚上,就给它喝凉水”。不等我反驳,她去厨房自己兑了热水,放在小狗嘴边。小狗开始用舌尖舔了几口,眼睛不再继续看着我们,开始专注的饮水。
来福刚到家它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,眼睛开始观察周围的一切事物,有时是我们的动作,有时是家里的一个物件。我开始排查它的躯体,发现它右侧大腿骨,有一个明显的鼓包。其他地方完好无损。它鼻尖湿润,眼睛明亮有神,应该没有内在的疾病,是车祸受伤导致不能站立。天色渐晚,它的嘴里开始发出哼哼的声音,继而短暂微弱的汪叫。老婆过去看了一眼,脚垫已经变得潮湿,狗下面的工作服有一滩水的印记。它刚进家里喝了两碗水,现在开始排泄了。老婆叫我过来把狗抱起来,她将迷彩服拿起,扯过箱子,左手拿住箱子的扇叶,右脚踩住箱底,用力一撕,便将一个完好的纸箱子破坏成一叠纸壳。她用纸巾将狗的尿液擦拭干净,把纸壳又放在了脚垫上。我将狗轻轻翻个身放在了纸壳上。把它纹丝未动的食物放在跟前,又给它盛了一碗水。它乖乖躺在纸壳上,脑袋耷拉在两个伸直的白色前爪中间。老婆拿出手机给小狗拍了一个照片,说“也不知道它有没有名字”。我告诉她,狗来有福,就叫它来福吧。老婆将照片发了一个朋友圈,祝福来福能够坚强,活下去。
对于老婆来讲,她之前从来没有对猫狗有过这样精心的爱护。这次我的贸然行动,捡来的小狗,使得她由开始的埋怨转化为对小狗的呵护。也许,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能做这些事情。睡觉前我开始反思我自己,头脑里开始呈现我老家的院落、我父母的身影、离开老家时急匆匆的样子。我开始意识到并不是老婆不愿意回我老家,而是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在左右着她对我老家的看法。在她跟前我从未聊过我的老家,没有联系过我的父母,也没有关心过家里的人。我每次离开老家也是顺从着她急匆匆的离开。哪怕是装装样子,告诉她我想在家多待几天,我也没有在她面前展示过。我开始明白,不是老婆不愿意去我的老家,而是我的不关心,让她对我的老家一直都很陌生,陌生那里的房子,陌生村里的人,乃至陌生我的双亲。
半夜,一阵汪叫将我从睡梦中吵醒,我穿好睡衣出来,开灯,看到来福周围已经没有了食物,碗里的水也早已干涸,来福身下湿了一大片。它看到我出来,停止了吠叫,只是在哼哼。我从暖气片上取来老婆晾干的迷彩服,我抱起来福,将纸壳换下,打算给它换一个姿势,来福开始大声得哼叫,想是受伤的腿受压让它感觉到疼痛。昨天刚到家时,恐惧压倒了它的疼痛,在帮它翻身时从不哼叫。这次忽然感觉它对我们产生了信任,没有了恐惧,疼痛便席卷而来。
两天后,我们正在屋里聊武汉疫情时,有人来敲门,打开门后,是物业公司询问是否养狗,有人投诉晚上狗的汪叫影响到邻居的休息,家里不能养狗,让我们自行将狗带走。
来福是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。
我问老婆,是不是要把来福送人。老婆说,“不送!来福一天一宿的等待遇到了我们,我们就像是给了它二次生命,哪里有将孩子送人的道理.俨然,她已经对来福有了感情。
在市区下面的村镇,住着我的姨妈。我们打算将来福送到小姨那里,寄养一段时间,等它身体恢复健康后,再将它带回来。小姨那边也爽快地答应了。
我们将来福用破旧的迷彩服包裹着,放在车上。路上没有几个行人,寥寥数人全部戴着口罩,形色匆忙。走过几个红绿灯,穿过几个村庄,便到了姨妈家。小姨正在厨房炒菜。来不及去锅灶旁边闻饭香,我便赶紧将来福抱进了屋。姨妈说,这狗不能放在屋里,家里有孩子,先把狗放在院子里。吃完饭后,姨妈进里屋取出来一把钥匙,嘱咐我小心别被狗咬到,然后把我们带到另外一个院子。
大门是木制的,虽然用铁锁锁住,人用力轻轻一推,便也能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,门轴吱呀作响。院落里横七竖八倒着许多砖头,枯草在这些砖头中拼命地摇摆。三间正房已经没有了门窗,屋里填满了秋收时节的苞米秆。院落比较小,前院的正房将大部分阳光挡住,使得屋里更加阴凉。
我顺手翻倒一个苞米秆,将来福放在上面。将来福安置好后,走到大门口要出去时,我回头向里望了一眼,一个黄色的小小的躯体蜷缩在玉米杆上,显得这个小院子和三间破旧的房屋出奇的大。出了门,老婆不断地叮嘱姨妈,要给它弄点水,弄点吃的,千万不能忘了喂它。
回到车上,准备起动引擎,老婆让再等一下。她有些不放心,我便安慰她,小姨年轻的时候养过狗,照顾得非常好,小姨也会同样照顾好来福。她突然转向我,泪眼模糊,“小姨养自己的狗,肯定照顾得很好,可来福是我们捡来的。小姨哪怕将狗放在自家院子里,都比放在那样破败的院落里上心。像现在这样,来福自己待在一个破院里,连个挡风地门都没有,跟它待在马路上有什么区别!我现在有点不喜欢她了,打电话时答应的好好地,在这竟是这个样子!我觉得就不应该来这”。听了她的话,我沉默了片刻,不是因为来福的处境,而是因为一条小狗,导致老婆对姨妈有了意见。她正在气头上,我也没有言语。
一个小生命,就这样在我们每个瞬间的决定中,改变着命运。我说,现在疫情变得越来越严重,还是不要到处乱跑。最终老婆放心不下,让我拨通了我母亲的电话。现在要将它带回老家,让父母帮忙喂养一阵。就这样我们回到姨妈那,哄骗她,我们在老家找了一个朋友,愿意收养来福。
我们将来福重新抱上车,老婆已平复了心情。我心中存在着那个芥蒂,便忍不住对她讲,“老婆,其实对于姨妈得感觉,我并没有像你反应那么激烈,回想一下,我们细数了这附近的朋友,没有能收留来福的。我们让姨妈照顾来福一段时间,并不意味着姨妈要像我们那么细致的照顾它。这狗是我们捡来的,我们能够做到非常用心,但我们不能用同样的用心去要求姨妈那样去做,这对她不公平。她家里有孩子,害怕来福咬到孩子,放在另外的院子里,已经在诚心帮助我们了。姨妈心里所想的照顾和你我所想的是有差别的。姨妈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,她如果知道因为狗影响到了你对她的看法,她不知得有多委屈,好心办成了坏事,何必要答应帮助我们呢?既然我们认为来福不合适这里,我们就给它找其它的地方,我们的目的是要将来福找到地方寄养一段时间,现在我们找到了,目的达到了,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呢?”老婆听完我讲的话,也不看我,扭头看着来福,笑着逗了它一下。我确信,我的话她听进去了。
启动引擎,我们带着来福再一次驶向了老家。
那扇大铁门依旧大敞着,我们将来福抱进了屋里,在煤炉旁边铺上随来福带来的破旧的迷彩服。母亲慈善的双眼盯着来福,询问了我们的经过,她去到里屋橱柜里,翻出两盒药,一盒食母生,助消化,一盒跌打损伤药,促进骨头生长。母亲去院子里拿了喂猫用的碗,在厨房里盛了一些肉汤,掰开吃剩的饺子,放在肉汤里,将几片药丸用擀面杖捶碎,放了进去。她将亲自做成的狗粮放在来福嘴边,“这小狗的眼睛可真好看,像是会说话一样儿,看它多有精神头,放心,死不了!狗的恢复能力比人强得多,骨头一个月就能长好”。听了这番话,老婆抚摸着来福的小脑袋,脸上开始释放笑容。
她一路上担心老家会不会像姨妈家一样不能很好照顾它。恰恰相反,母亲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来福,喂吃喂喝。安置好来福,母亲起身又去厨房准备饭菜,一团面在母亲大显身手后,变成了宽窄如一的面条,从锅里将热乎乎的面条捞出,盛在几个碗里,撒上葱花,细蒜,用烧开的油,在面条上一泼,“刺啦”一声,美味的油泼面做成了。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,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左右忙碌的做饭。多久没有正儿八经看母亲做饭,多久没有吃到熟悉的汤面。这熟悉的劳动的身影,在回忆中仅持续到了初中。自从高中住校,考上大学,参加工作就一直没有在家里正经生活过了。
老婆看到母亲忙前忙后,照顾来福,又照顾我们。这一次她开始尝试了解我的家人,之前对老家没有感情,是因为对人没有感情,当有一件事将家人和她产生共鸣地心理后,便开始建立感情。有了这份共鸣的感情后,农村老家,在她眼里,看到的不只是露天厕所,寒冷,还有家人的温馨,没有任何人打扰的宁静,还有另一半儿时的回忆。
当天夜里我给老婆讲述了很多小时候在老家发生的事情,有我的,有我父母的,也有村里人的,时不时她还会主动问我麦子和韭菜到底怎么区分,是不是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露天厕所解决问题,我父亲是不是一直不爱说话,只会嘿嘿傻笑......
起初我以为是我们给来福带来了重生,让它有了一个幸福的狗生。现在,应了那句老话,狗来得福。是来福的到来让我明白该怎样同家人相处,城市不收留它,还有农村可以收留它,确切地来说是收留我们。让我明白该如何影响我的妻子与我家人之间的相处。
因老婆对我老家的些许改观,又有来福在这里恢复得很好,我们便直接在农村老家呼吸着新鲜的空气,吃着母亲做的可口的饭菜,过团圆春节。现在已经开始准备封村了,有几位大爷看守各个村口,村民都响应村委书记的号召,在家里自行隔离了。
两周后,来福恢复的很好,已经可以站立走动了,相信再过几日,就可以到处跑了.......